2017科技创新智库国际研讨会”期间，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人工智能项目组就人工智能发展等议题对话布鲁金斯学会政府研究项目副主席兼主任、科技创新中心创始主任Darrell M. West先生。本文为对话全文。
从大学到智库，从政治科学到技术创新
项目组：韦斯特教授您好，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和您交流。您关于数字政府的著作颇丰，其中有两本译成了中文，在中国影响很大。我们知道当前人工智能是数字技术的最前沿，人工智能对政府治理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也是热门话题之一，您就此话题也发表了一些文章，今天的访谈我们想就此做一些讨论。不过在进入人工智能话题之前，我们还是想首先对您个人的研究背景做一些了解。我们知道您的大部分学术生涯是在布朗大学度过的，在那里您成为了国际知名的政治学专家，而在十年前（2008年），您从布朗大学移师布鲁金斯学会，并且从政治科学转移到了技术创新领域，可否透露一些做出这个决定背后的原因。
韦斯特：非常感谢，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最初对创新产生兴趣是在2000年，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研究政治学，研究政府如何运行。当互联网出现后，我注意到政府开始利用互联网制作简易的网页，并在上面提供信息，比如发布一些基本的报道。当时我们做了一个叫做“数字政府”的调查，来了解政府是如何运用互联网的，并根据这个调查写了一篇报告。结果发现，在我们之前没有人做过相关研究。现在互联网已经发展很成熟了，但是在当时它才刚刚起步。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公众会对新技术感兴趣，我也因此进入了这个领域。在此后的20年时间里，我开始对数字技术、数字政府进行方方面面的了解，来观察技术是如何改变和塑造政府的运行机制的。
项目组：您在2008年到布鲁金斯学会工作。不久之后的2010年，布鲁金斯学会成立了技术创新中心，您是这个中心的发起人并担任主任至今。可否介绍一下，作为全球顶级的智库，布鲁金斯学会成立这一技术创新中心的动因是什么？
韦斯特：在2010年成立这个中心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智库在研究技术对政府的影响，但是对新技术影响政府运作的关注还比较少。我们发现政府会出于不同的目的来应用新技术，比如奥巴马总统在医保方面投入了很多的资金发展信息技术。所以当时我们就开始关注新技术如何融入美国的日常生活。我们尤其专注政策，让技术的研究和应用符合法律和政策，与技术有关的税收政策，以及技术如何与一代人关联到一起等议题。总的来说我们认为有必要从政治影响的角度来观察技术创新，于是我们成立了这一研究中心。
项目组：在2011年，另一家现在非常知名的科技智库，美国信息技术与创新基金会也在华盛顿成立。从那个时间点开始，似乎科技智库的建设和发展成为了一种潮流。您认同吗？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
韦斯特：是的，过去的十年，人们对技术是十分狂热的。现在确实有许多智库关注技术创新。大家都试图解释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从数字技术的变革中获益。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我认为大家明白技术正在改变我们的世界，使我们卷入世界经济中。而且这个过程正在加速，所以我们必须关注技术创新带来的影响。
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带来根本性的变革
项目组：数字技术的内涵一直在变化，在最近几年，先是大数据，然后是人工智能，似乎正在带来一场新的技术革命。你认为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与过去的信息技术有根本性的不同吗？
韦斯特：它们的确不同。人工智能将会从根本上改变技术的发展趋势。在美国，人们对人工智能很感兴趣。有许多新公司开始将人工智能应用到各种不同的领域。事实上，在我们看来，无人驾驶是人工智能一个很好的体现。它必须在一段时间里处理大量的信息，如何让车子行驶在机动车道上，确保不会撞到别的车，你需要非常精确的信息处理系统、高速网络等等，这只是运用人工智能的一个例子，实际上人工智能在各个领域都有应用。
当然从这个话题谈起，我们会发现人工智能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不安。人工智能的技术正在越来越强，电脑处理器变得更加快速，能够处理的数据也越来越多。从根本上来说，人工智能技术运用了数学、电脑系统、数据分析，将这些知识和技术融合到一起解决特殊的问题。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带来了根本性的变革。
人工智能带来了哪些社会挑战
项目组：现在有许多人在研究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冲击。我们在布鲁金斯主办的techtank网页上也看到了相关的文章。今天您在报告中也提到正在写一本新书讨论这一问题。能谈一下您的观点吗？
韦斯特：是的，我正在写的新书中有很多有关人工智能的内容。读者会看到新科技将对劳动就业、教育体系公共政策，以及对由不同诉求的政府和公民所组成的社会结构造成怎样的影响。例如，最近有经济学家做出预言：在未来，我们可能不再需要25%的成年男性劳动力。没人准确知道未来的状况会多接近这个数字。即使没有25%这么多，成年男性劳动岗位减少的趋势已经很明显，这一现象也将是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会面临的问题。那么这一状况下经济将会如何运行？这种现象对社会又意味着什么？它又如何影响政治和国家呢？我们刚刚经历美国总统大选，唐纳德·特朗普之所以成为新总统，就是因为美国的工人阶级对前任政府糟糕的经济成绩表示不满。他们在发展道路上停滞不前，所以更倾向于秉持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未来：担忧自己可能会失去稳定的生活，担忧科技会提升生产效率而不会增加足够多的工作岗位。这样的状况对很多国家来说都可能是个危险趋势。
项目组：在您今天的报告中，近年来就业岗位增加的速度虽然低于财富创造的速度，但毕竟还是在增长的，因此科技进步整体上对工作数量还是起到了推动作用。那么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结果会不同吗？会导致就业岗位的大量减少吗？
韦斯特：人工智能肯定会创造很多新工作。从苹果公司这一先进科技企业的经验来看，虽然一个人可以在某一领域成为数据专家，但是要进行很多复杂的数据处理，仍然需要大量的人，所以这一过程肯定会产生很多新工作，包括我们现在已经听说过的新工作。问题是，整体来看，可能你的生意已经做到了500亿美元的规模，而公司的运行只需要5万名雇员。这些创造了巨额财富的先进大公司所需的雇员之少，令人震惊，这正是很多人所担忧的事情。
项目组：这一问题也涉及到了财富分配的问题。毫无疑问人工智能的应用能大大提高财富生产的效率。但这些财富能够分配给被替代的人群并支持他们转向创意性、个性化和服务性的工作吗？或者只是由于高度垄断而导致新的经济危机和失业大潮？
韦斯特：不公平已经成为世界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很明显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很多，科技也是其中一个原因。科技正产生巨大财富，美国科技造就了很多亿万富翁。在我们走向数字化经济时代的过程中，人们担忧的是不公平现象变得越来越明显，甚至可能会变成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大企业的经营模式就是他们需要顾客来买他们的产品。如果中产阶级不再买他们的中高端产品，那这些企业也很难再维持良好运营。所以当人们思考未来科技创新时，也应该考虑如何增强社会的凝聚力，怎样来增强社会的稳定性，又怎样去避免不稳定。这会带来很多的抉择，我们要认识到科技有积极的一面，但同时也需要考虑科技的消极一面。这样才能未雨绸缪，在消极一面真正出现之前便预想到它们。
政府如何应对人工智能的负面效应
项目组：说到科技消极的一面，最近有很多关于人工智能应用的负面新闻，例如自动驾驶的汽车发生车祸导致乘客死亡、诉讼中的人工智能系统显示出种族歧视。但在没有人工智能的情况下同样也会造成车祸或歧视性的判决。人们对于人工智能的错误的容忍度似乎更低，即使其失误的概率并不比人更高。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韦斯特：你说的完全正确。在无人驾驶领域，一些高速公路交通事故是由软件问题引起的。而这些软件被设计出来原本就是为了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但是我们来分析一下自动驾驶车辆和人类驾驶车辆的事故情况。目前美国每年有45000人死于高速公路交通事故，而且都是人类驾驶的。具体分析这个巨大数字背后的成因，驾车时分心是一个很大的因素，例如在驾车时分心玩手机可会造成交通事故。而在无人驾驶车内，不会有驾驶分心的问题，在这方面采用人工智能系统的机器不会犯和人类一样的错误。因此虽然无人驾驶车也会发生交通事故，但发生几率会比人类驾驶的车低一些，无人驾驶车会有更多益处。
项目组：但人们对人工智能失误造成的损失和伤害仍然是非常担忧的。您认为这种情绪会阻碍人工智能技术在公共管理领域的应用吗？
韦斯特：在美国很多公共管理领域都应用了人工智能技术来解决公共事务。我确实设想过在不久的将来，我们需要人工智能来帮助公共管理系统更好地工作。我们在此方面将会开展很多研究，也包括技术创新在劳动就业方面的研究。现在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很多新技术正在快速发展中，有人认为这些研究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他们不相信人工智能会给未来就业岗位带来影响并且质疑这些新技术会在未来有多大意义。
对于政府来说，这些科技创新（包括人工智能技术）可以高速、实时的收集信息并做出决策。所以现在可以不用花费很长的时间来收集资料、分析任务。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可能会实现这样的情况，即政府人员能够利用最新的科技来掌握所有最新的实时信息。当信息足够多时，就可以进一步分析出可执行的操作。一个著名例子就是用谷歌搜索所做的研究。当人们开始感觉不舒服时，利用谷歌搜索病症。结果大量用户的搜索信息经过汇总分析后得到了流感疫情的早期警告。如果仅仅依赖于病人找医生，就会错失很多重要的信息和时机，并将疫情拖延几周时间。人们不舒服时通过谷歌搜索病症所产生的数据可以分析出潜在的公共健康问题。
其实各个领域都有很多公共信息。我们的任务就是鼓励政府公开政府信息，方便人们获取，并且加以研究，这会造福经济领域，造福全世界。
政府如何促进人工智能发展
项目组：在您看来，虽然人工智能有一定的负面效应，但总体上带来了更多的正面效应。您认为政府应该如何作为，来促进人工智能及其应用的发展。
韦斯特：我们鼓励全世界的政府教育系统发展；鼓励政府投资基础研究；鼓励政府开放数据，奥巴马总统要求公开政府数据，现在所有公共数据都能获取，这可以促进科研以及商业的发展。
项目组：美国是全球第一个将政府数据公开的国家。在奥巴马总统上台的第一天，就签署了数据公开宣言。英国等发达国家随后也都跟进，数据开放成为了全球潮流。但是也有学者研究认为，政府数据开放虽然看似对创新有效，但是政府机构的在落实上并不积极，对创新到底有多大效果也存在疑问。您觉得数据公开切实可行吗？有效吗？
韦斯特：政府公开数据来促进创新我想是有效的。我们应该继续鼓励政府开放数据。
项目组：除了数据开放，政府对人工智能研发和应用的直接支持我想也很重要。奥巴马总统在离任之前，发布了三份关于人工智能的报告。在特朗普总统上台之后，有没有什么新的理念和做法？
韦斯特：我们并不真正了解特朗普总统对于人工智能或者数据分析的看法。特朗普是商人，经营酒店。所以他来自传统经济，不像奥巴马总统那样关注数字化，所以特朗普总统并没有什么计划来帮助美国推进创新。他想要促进投资，这对企业发展很有效，但是他怎样看待科技创新仍然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中国在商业科技创新方面做得很出色。在中国你可以在网上下单，快递可以很快送货上门。这不同于美国的情况，我们可以在网上下订单但是要花几天才能在家拿到商品。在我去过的所有国家中，中国在移动支付方面做得最好。中国年轻人不需要带钱或者卡，一切都可以通过手机支付。
项目组：您之前曾经在书中谈到过中国的一些创新，有的在中国读者看来是很小的事情，但是在您看来是很有创意的创新，比如您曾经提到您在过海关的时候，有评价系统让您通过按钮来对服务人员的服务水平打分，非常满意、满意、不满意或者非常不满意，您认为这比美国采用问卷调查的方式来征求意见要好得多。您这次的中国行对中国创新有哪些新的发现吗？
韦斯特：我对中国很感兴趣，每一次来都有一些新的发现。我来过中国11次，但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我发现政府正在努力把城市建设成为创新中心（上海正在建设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创新中心），这是很正确的事情，事实上全球很多城市都在做这样的事情。我们确实面临着很多问题，比如健康、交通、环境等很多城市问题，都需要解决。这其中很重要的就是技术上的解决方案。所以中国政府正在投资这些技术方案，我了解一些智慧城市的建设，因此了解中国政府在这些方面的努力。我认为这是很正确的方向。因为这是大多数人面临的问题。
项目组：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来越广泛，也许不远的未来会控制整幢建筑、整个城市的交通。但是一旦这样的系统产生了bug或者被攻击，将会产生巨大的危害甚至灾难。然而bug和被攻击的风险似乎是不可能杜绝的，正如微软从来没有完全解决好windows的问题。
韦斯特：现在这个时代，我们越来越依赖彼此，现在有很多风险也有很多问题。科技创新是一种解决之道。世界上有很多重要的基础设施，像公共交通，这些系统都需要发展新的解决方案来方便城市生活。我们要发现问题，然后寻找方法解决问题。而科技便是解决方案之一。
项目组：最后一个问题是，您相信人工智能会摧毁人类吗？
韦斯特：我对此有些担忧。在创造力方面人工智能系统正在变得越来越接近人类。谁会知道500年以后或者1000年后的情况呢？这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项目组：好的，谢谢，祝您在上海生活愉快。
韦斯特：谢谢，你们提出了很好的问题。
专家简介：
Darrell M. West是布鲁金斯学会政府研究项目副主席兼主任、科技创新中心创始主任。West先生于1981年在印第安纳大学获政治学博士学位，曾在布朗大学长期执教，2008年转至布鲁金斯学会。他的研究领域包括技术/公共政策、数字政府、大众传媒等相关领域。
对话人：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上海科技发展研究中心李辉博士、产业创新研究室沈应龙博士。文章观点不代表主办机构立场。
版权所有©上海市科学学研究所
